作文大賽三四輪的時間地點定下來之後,張自華把聶清舟喊到辦公室里,把通知單拿給他。
「就這個周日啊。」聶清舟看著通知單,挑起眉毛:「地點在……正一中學?」
「是啊,怎麼了?」
聶清舟搖搖頭,笑道:「沒什麼,就很有緣分。」
周末常川一中的校車——一輛十座麵包車,載著五個學生和一個老師奔赴省城,去聶清舟最熟悉的地方參加比賽去了。
上午現場作文結束之後是十點半,老師們閱卷打分然後十二點半放榜,過了的下午兩點開始第四輪。
聶清舟回到正一中學簡直跟回了老家似的。同學們還在看著門口公告欄貼的考場安排,研究學校地圖時,他瞄了一眼自己的考場,也不看那些地貼指示牌,拎著包就大路小路一繞,快速地找到了他要去的教室。
甚至中間還貼心地給迷路的外校考生指了路。
聶清舟走進教室里,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來。窗戶外古老的梧桐銀杏被修剪得整整齊齊,櫻花已經凋謝只剩滿樹碧綠,有工人正舉著滾筒給屋頂和牆壁刷漆。
正一中學向來非常氣派,牆壁發黃了就重新刷漆,地板時不時重新打蠟,信息化改造升級時,嶄新的黑板說換也就全換了。從學校到學生都是如此,體面優秀,雍容華貴。
聶清舟不禁想起了常川一中掉漆的牆,需要洒水降塵的水泥地面,還有雜草野蠻生長的操場。
現在他好像更喜歡後者。
在這熟悉的母校,聶清舟完成了上午的作文比賽,優哉游哉地提前交了卷,然後和同學們在校門口集合。帶隊的一班語文老師說要請他們吃飯,問他們想吃什麼。
大家嘰嘰喳喳地討論成一團,十七歲的孩子大老遠跑省城來,都想著要吃好玩好。
聶清舟只是低頭敲著手機,當老師問起他的意見時,他的視線從手機屏幕里抬起來,笑道:「對面的巷子里有家義大利人開的披薩店,味道很不錯,但人均要上一百塊。學校后街上有家韓料,豆腐湯非常正宗。還有家開了很多年的便當店,正一民間公認的便當店之王。要吃點菜中餐的話,可能要去遠一點的地方,附近都是小吃。」
老師和同學們齊刷刷地看向他。
在這個美團和大眾點評還沒有普及的年代,聶清舟宛如一個人形大眾點評。
聶清舟搖搖手機:「我剛剛問了一個正一的朋友。」
「喲,你還有正一的朋友呢?」老師驚訝道。
「機緣巧合認識的。」聶清舟微微一笑,輕描淡寫地帶過。他低下頭去把剛剛正在打的簡訊打完,手機屏幕上顯示出他們長長的聊天記錄。
——第一輪剛剛結束,準備找地方吃飯了。你吃過馬卡龍嗎?
——沒有,是什麼?
——一種甜品,我給你和奶奶帶一份回去。
——好,下一輪加油。
——還沒出名單呢,我不一定能進。
——一定能進的。
——(^v^)夏老師,你得給我一點謙虛的機會。
聶清舟輕輕笑起來,把這句話發出去。
這邊老師同學們已經商量好,他們打算直奔正一中學后街,去嘗試一下那個「便當店之王」。
聶清舟收起來手機跟著他們一起走,卻聽聞鍾在旁邊說:「老師,我沒什麼胃口,你們去吧,我回正一等著。」
聞鍾今天面色蒼白,看上去精神確實不太好。
雖然老師關切地詢問,但也沒拗過聞鍾,他脫離了大部隊一個人往回走,身影消失在正一中學校門後。有個二班的同學不無戲謔地說:「不會是嫌棄便當太便宜不肯吃吧?都不是第一了,傲給誰看啊。」
聶清舟默默看著聞鐘的背影,皺了皺眉頭。
這家王牌便當店不出意外,得到了大家的一致好評。他們正圍著桌子吃飯的時候,老師的手機響起來,說是提前放榜了,聞鍾拍下名單發給了他。
「哎呀,這一輪刷人刷得挺厲害,就只有聶清舟進了下一輪。」老師看著那名單,嘖嘖感嘆道。
此言一出剩下的幾個同學都露出遺憾的表情,隱約有些羨慕地看著聶清舟。這結果也不奇怪,每次考試聶清舟的作文都會被列印出來做年級範文,大家都知道他的水平。
聶清舟放下筷子說道:「那我進去參賽了,你們還要在外面等好久。這樣吧,附近有條街,有個很大的書城還有創意文具店,你們也可以去逛逛。」
帶隊老師笑道:「你怎麼還跟招待客人似的?好好比你的賽就行,知道嘛!」
聶清舟微微一笑。
他在便當店又待了一會兒,等到時間快到了就和老師同學們分別,拎著自己的包往正一中學後門走。
後門的門衛大叔還是那個瘦瘦矮矮的急性子,嗓門極大地喊道:「散什麼步呢?馬上關後門了,快點來!」
聶清舟忍俊不禁,十分懷念這久違的呼喊,小跑著說:「等等!我來了!」
他跑進後門,穿過鵝卵石鋪的小路往教學樓走去。他抄了一條近路,路兩邊青草幽幽,除了他之外沒別人。轉過一個彎去,他不期然在隔著大片草坪的另一邊,看見了聞鐘的身影。
這不合群的傢伙也不知道怎麼晃蕩到了那裡,正扶著長椅的扶手,弓著身體,看起來非常痛苦。
聶清舟的步子慢了下來,他往前走了兩步,但又放心不下,索性換了條路繞到聞鐘面前。這一看不要緊,聞鍾此刻面色慘白,冷汗順著額頭往下淌。
聶清舟吃了一驚,他把包往椅子邊一放,就彎下腰去看聞鍾:「你怎麼了?你沒事吧?」
他話音剛落,聞鍾就「哇」地一聲吐了出來,吐在椅子邊的草地里。他沒吃中飯,吐到最後就是在吐黃水了。
聶清舟躲得快沒被吐到,但是看這架勢也嚇了一跳,他連忙拍著聞鐘的背,從書包旁邊拿出水杯:「你還行嗎?你漱個口,喝口水?」
聞鐘沒接他的水杯,他目光渙散地抬頭看了聶清舟一眼,然後頭一歪——不省人事了。
遠處響起比賽開始的預備鈴聲,聶清舟望了一眼教學樓,然後轉過頭果斷地把聞鍾從椅子上扛起來,抄近路背著往醫務室去。
聞鍾醒過來的時候正躺在床上,入眼是明晃晃的天花板,滿鼻子消毒水味兒。他迷茫地坐起來,完全陌生的環境里,他只認識旁邊椅子上坐著的聶清舟。
聶清舟正抱著胳膊看著他,見他醒了,聶清舟把旁邊的水杯和藥片帶給他:「喏,醫生說等你醒過來把這個吃了。」
聞鍾愣了半天,然後突然意識到什麼:「你……你怎麼在這裡?你現在不是應該在比賽嗎?」
他一邊說一邊看向牆上的時鐘,已經三點十分,比賽正在進行中。
聶清舟把水杯塞到聞鍾手裡:「你在我面前暈過去了,我不能坐視不管吧?」
「你沒去比賽?」
「沒去。」
「你怎麼不喊老師來?」
「喊了,老師來得太晚,我還是沒趕上入場。老師現在去外面給你買葯了。」
聞鍾瞪大眼睛看著一臉淡定的聶清舟,完全不能理解這個人在想什麼。
「你已經進到第四輪了,只要拿到省一等獎你就有自主招生的入場券,你就這麼放棄了?」
聶清舟微微一笑。
他本來就沒打算競爭什麼省獎,事實上去第四輪比賽之前,他還在考慮要怎樣才能不明顯地寫砸。遇到聞鍾暈倒,正好找到借口不去下一輪了。
他高中時作文在同齡人里也很不錯,但現在他回過頭來看他高中寫的文章,只覺得尷尬得要死,恨不得鑽進地縫裡。
他是一個二十七歲的成年人,他比這些孩子多活了十年,自然比他們有更多的閱歷,看待事情更深刻,角度更多元,文筆也更成熟,文章自然寫得更好。
他來參加高中組的比賽本來就是作弊,只是為了獎金而已。難道他要仗著自己年齡的優勢,去欺負這些孩子們嗎?
這個比賽的省獎對於這些孩子來說,可能是心儀大學的一塊敲門磚,他們為此兢兢業業,不知下了多少功夫。而他本來就沒打算選文科班,省獎對他沒有用處,他和他們搶幹嘛?
他還沒有虛榮到要和高中生搶獎盃,證明自己很能耐的地步。
聶清舟笑著說:「進了第四輪默認就是三等獎了。」
聞鍾憤然道:「三等獎有什麼用?自招只認一二等獎。」
「三等有獎金啊。」
聞鍾像看著外星人一樣看著聶清舟,半晌後收回目光,端著水把藥片吃下去,像是放棄與他溝通了。
「醫生說你嘔吐暈倒是精神緊張,過度疲勞導致的。我看你這黑眼圈,昨天就沒睡幾個小時吧?怎麼回事啊?是因為上次沒考好,壓力太大了?」
聶清舟把話題轉到聞鐘身上,聞鍾充耳不聞,不打算回答。
「感覺你現在,學習學得特別痛苦啊?」
「當然比不上你這種天才,比賽說不去就不去,輕輕鬆鬆就能進步一千名。學習對你來說就跟玩兒似的吧。」聞鍾冷颼颼地諷刺道。
聶清舟擺擺手,正襟危坐道:「別亂說,我可是很刻苦很努力的。」
頓了頓,他接著說:「不過我真認識個人,他學習就跟玩兒似的,是個真正的數學天才。」
「他高中數學一直都是年級最好的水平,經常拿滿分。無論多難的題,他看一會兒就能解出來,眉頭都不皺,考試前也從來不複習。我們都覺得他是神人。」
「後來他考上了北大數學系,又去了北大數學系的菁英班。他去了那裡才發現,他是他們班唯一靠高考上去的人,其他的人都是各種數學競賽的特等獎、金牌得主,直接保送進了這個班。這個班裡的人,都是天才中的天才。」
「他說,他在大學付出了他人生最多的努力。他從來都沒有這麼努力過,可是他的成績也只能勉強維持在班級的中下游水平。等到大三大四的時候,他就徹底放棄了。」
「我最後一次見他,他大學畢業找工作,跟我說他這輩子都不想再做任何和數學有關的事。」
聞鍾若有所思。
聶清舟靠著椅背,感嘆道:「在別人看來,他的人生應該相當光鮮亮麗,順風順水吧。以他的學歷,找工作肯定也不難。」
「只是我還記得他高中時,說起數學眼睛裡是有光的,整個人熠熠生輝。那種光芒,現在再也沒有了。」